重新定义博物馆为共享资源

构建公共文化机构：位于苏格兰高地的时间跨度博物馆（Timespan）馆长兼策展人朱莉娅·格雷格纳（Giulia Gregnanin）谈博物馆的彻底改造实践，并分享他们如何将博物馆重新打造为公共文化机构，使之成为集体共同塑造的文化空间。

时间跨度博物馆
图片来源：马克·阿特金斯（Marc Atkins）

博物馆行业正在经历一场根本性变革，将逐步摒弃强化主流叙事的传统制度框架，转向以集体创作、资源重组和社会行动为核心的新模式。时间跨度博物馆（Timespan）位于苏格兰高地赫尔姆斯代尔（Helmsdale），决心成为这场变革的排头兵。时间跨度博物馆规模虽不大，但仍会不遗余力地促成这场变革——近四十年来，该馆始终秉持整体发展模式，融汇文化遗产、当代艺术与社会行动，致力于解构具有剥削性质的历史叙事，开拓多元参与的实践路径。如今，时间跨度博物馆正通过彻底改造迈出关键一步：将博物馆重塑为公共文化机构，让每个参与者都能成为文化空间的共建者。

在冥王星出版社（Pluto Press）2024年出版的《绝对失序计划：博物馆去殖民化》（A Programme of Absolute Disorder: Decolonizing the Museum）一书中，弗朗索瓦丝·韦尔热（Françoise Vergès）尖锐指出，博物馆去殖民化不能仅靠扩大展品代表性，还需从结构层面瓦解传承下来的制度模式。她揭露“普世博物馆”（universe museum，译者注：指殖民时期建立的全球性博物馆，常被批评为殖民掠夺的共谋者）如何沦为殖民掠夺的帮凶，这让我们彻底醒悟——世界上根本不应存在所谓中立权威的博物馆。我们选择成为公共文化资源库，积极践行以正义为导向的实践活动，推动权力重置、知识共构、行动赋权。这种转变并非在现有框架内实现包容，而是要拆除并重构这些框架，正视历史不公，开创全新的文化管理形式。

此次转型的核心是一场建筑革新，这场革新将重构我们的空间布局和理念架构。2024年9月，在苏格兰博物馆与美术馆协会（Museum Galleries Scotland）与英国国家彩票遗产基金会（National Lottery Heritage Fund）的支持下，这项变革计划终于落地实施。我们面向全国发起设计竞赛，力图将现有场馆改造成一个更具凝聚力、更易接近且更可持续的空间。最终，英国跨学科团队Assemble与爱尔兰事务所Corr Higgins脱颖而出，负责主导项目的可行性研究，将气候正义、殖民遗产与地方历史的研究成果深度融入机构建设。此时的建筑已超越实用功能本身，正化作打破传统权力格局、构建集体文化空间的战略推手。

让场地成为记录劳动与迁移的鲜活档案

时间跨度博物馆所在的建筑前身是鲱鱼腌制工坊，这里承载着赫尔姆斯代尔的血泪记忆——既有被迫迁徙的伤痛，也有工业劳作的烙印。如今的村庄建于1814年，当初是为收容被暴力驱逐的山谷原住民而建。在绵羊牧场建设过程中，这些人的土地遭强制征用，他们被赶出世代居住的家园，被迫以捕鱼为生。赫尔姆斯代尔就这样被推上欧洲最大鲱鱼港的位置，而这片专门处理腌制鲱鱼的场地，曾是整条产业链的心脏。19—20世纪整整两个世纪里，数百名女工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掏洗鱼内脏，支撑起本地市场乃至跨大西洋的贸易网络。这段交织着流离失所、跨洋迁移与女性血汗的历史，至今仍在指引着我们的行动方向。

自1986年创立以来，时间跨度博物馆持续革新发展——1996年增设展厅空间，2007年又大刀阔斧改造，新增了公共档案馆、工作坊空间及当代艺术展陈体系。可如今，老场馆的硬件设施反而成了绊脚石。时间跨度博物馆要真正蜕变为全民共享的公共文化机构，就得有与之匹配的硬件环境，能落实共同所有，推动知识产出，让大家都参与进来。

让建筑革新成为撬动机构转型的杠杆

在苏格兰皇家建筑师协会（RIAS Consultancy）的协办下，时间跨度博物馆通过公开招标启动改造项目，寻求既扎根本土需求又放眼全球视野的建筑方案，从38份方案中海选出的5组入围者，不仅实地走访了场馆，还和社区居民开了好几场讨论会——设计不是闭门造车，必须让大家都有发言权。最终Assemble团队和Corr Higgins事务所凭借擅长跨界协作、看重社会参与胜出，他们的设计正契合时间跨度博物馆的理念：打造一座不设门槛的博物馆，既能接社区地气，又能应对环境难题等全球挑战。这两支团队深谙，博物馆不是冷冰冰的建筑，而是大家共同参与打造的公共客厅。他们的方案让时间跨度博物馆既能扎根本土，又能积极回应更广泛的社会与环境议题。

我们将参与式设计深度融入场馆改造全过程。我们不仅追求博物馆的硬件升级，更致力于开创文化共享的全新管理模式。

时间跨度博物馆对环境正义的追求远不止于降低碳足迹。该项研究将探索如何运用本土材料和工匠资源，在减少隐含碳排放的同时推动循环经济发展，并进一步研究替代能源解决方案与可持续建造方法，从而保障项目具有长期韧性。

场馆改造的核心在于让场馆方便抵达，内容便于理解。我们不仅要优化物理空间的通达性，更致力于重构展览形态与数字交互模式，确保文化服务覆盖多元受众，特别是那些长期被主流文化空间忽视的群体。

我们将通过社区工作坊、民意调研及协作决策机制，将参与式设计深度融入场馆改造全过程。我们不仅追求博物馆的硬件升级，更致力于开创文化共享的全新管理模式。

2025年3月，通过在赫尔姆斯代尔社区举办首轮商讨会，时间跨度博物馆召集起不同年龄段的居民（特别涵盖青少年群体），共同描绘未来发展蓝图。与此同时，我们还面向与该地区有历史渊源的海外侨胞群体同步发起线上问卷调研。通过这种双重渠道，改造方案得以真正反映出使用者的实际经历和发展愿景。

重构馆藏与叙事

在推进实体空间改造的同时，时间跨度博物馆也从根本上重新审视着馆藏体系与阐释策略。得益于埃斯米·费尔贝恩（Esmée Fairbairn）基金会的资助，我们对馆藏文物与档案资料进行了彻底审查，通过气候危机、殖民历史、劳工运动三大当代视角对藏品展开全新解读。这场变革突破了乡村博物馆作为静态历史标本库的传统定位，将时间跨度博物馆重塑为连接历史研究与现实关切的动态文化场域。

乔安妮·科茨（Joanne Coates）的“红鲱鱼”（Red Herrings）展览正是这一转型的鲜活例证。策展组通过深挖档案与实地调研，聚焦19世纪“剖鱼女工”（Gutting Girls）群体史，揭示女性劳动、阶级团结与经济迁徙的深层关联。这种创作实践印证：艺术表达可以成为激发批判性反思的媒介，文化遗产可以成为映照社会公平的镜鉴。

展望未来

到2025年年中，时间跨度博物馆将公布可行性研究成果，这标志着改造项目从规划阶段转向实施阶段。尽管在资金筹措上会持续面临挑战，时间跨度博物馆仍将坚守承诺，使此次转型突破单纯的建筑改造，进一步成为对博物馆本质的重新定义。

时间跨度博物馆的转型折射出整个博物馆行业所面临的更广泛的问题：博物馆如何突破文化生产的掠夺性模式？当博物馆不再止步于服务社区，而是真正归属社区，这将意味着什么？作为向公共文化机构转型的实践者，我们无意提供标准答案，而是以资源共享、知识共创、普惠开放为准则，将其视为持续探索的过程。

（龚桃 译自Museum-id网站）